你是不是误解了“成熟”和“成长”?
最近读到一本书,叫做《童年哲学》,作者是加雷斯·B·马修斯。这本书讲的什么,我一会儿再说。先给你分享书中两个儿童思考哲学的小故事。
克里斯汀在思考
克里斯汀是一个四岁的女孩。有一天,她在画水彩画时对爸爸说:“爸爸,世界全是由颜色做的。”
爸爸就问:“那玻璃也是吗?”
克里斯汀想了一会儿,然后坚定地说:“世界是由颜色和玻璃一起做的。”
就像很多优秀的哲学家一样,克里斯汀知道了,一个假说如果遇到了反例该怎么做——哈哈,只需要把反例合并到假说里。
克里斯汀五岁的时候,和父亲还有一段有趣的对话。
一天,她坐在床上和父亲说到:“我真高兴我们有字母。”
爸爸对女儿突如其来的话感到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,回应道:“为什么?”
小克里斯汀说:“因为没有字母,就没有声音。”
她又解释道:“如果没有声音,就不会有单词;如果没有单词,我们就不能思考;如果我们不能思考,就不会有这个世界。”
克里斯汀的一系列推理足以让人震惊。它与哲学家巴门尼德“只有被想到,才存在”的观点不谋而合。
我猜,你与孩子相处的时候,也会时不时被他的问题难倒,无言以对,或者被孩子的一句话惊到。这个时候,我们可能会窃窃地感叹:“现在的小孩真不得了!”,或许也会怀疑,自己对儿童的了解还远远不够。
什么是儿童呢?我们真的了解儿童吗?
什么是儿童?
什么是儿童呢?
即便只是抛出这个问题,也会激起些许不安。因为,它使我们恍然意识到,我们几乎从未严肃思考过这个好像无需回答的问题。仔细想想,给儿童下一个清晰的定义其实很困难。
你可能会说,儿童是几岁的小孩子,是大人的“简化版”“缩小版”。儿童比成年人吃得少、长得小、懂的少。一句话概括,就是“还在慢慢成熟的人”。
然而,联想到前面克里斯汀的例子和你我生活中的蛛丝马迹,我们就会发现,断言“儿童是发展不成熟的人”是有问题的。再一想,身边许多六七十岁的父母,还在动辄说自己三四十岁的孩子“不成熟”。“成熟”这个词,就更显得荒谬了。
《童年哲学》这本书的第一章,就探讨了人们对于“童年”的种种想当然。作者马修斯说到:“童年”这个概念其实是一项现代发明。就在20世纪,关于“童年”的研究取得了惊人的进展。而有两种观念,成为了诸多童年理论的共识:
1. 儿童是发展的,发展就是成熟的过程
成熟不但意味着长高、长壮等等生理变化,同时也是心理成长的过程和适应社会的过程。儿童的思考、行为会逐渐被青年、成年人更为成熟的模式取代。
2. 成熟的过程可以分成一系列阶段
学校的教育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。每长大一岁,孩子便自动升高一年级。相应地,各个科目的难度会增加一截,老师和家长也会以“大一岁孩子”的眼光看待、要求孩子。
这种儿童发展分阶段的理论,被称为“阶段/成熟模型”。如果马修斯没有指出“阶段/成熟模型”是晚近才出现的,我们大概还以为,这个几乎已成为常识的观念至少流传已久了,甚至是颠扑不破的事实。
“阶段/成熟模型”的一个典型例子,就是著名的皮亚杰认知发展理论。这一理论以认知结构为依据,将儿童的心理发展划分成四个阶段,即感知运动阶段、前运算阶段、具体运算阶段以及形式运算阶段。到了一定年龄,孩子便会跃升到更高级的阶段。相应地,也就能进行更复杂的思维活动。
皮亚杰的理论是儿童发展理论里的“明星”,做父母的对此多少有些了解。不过,马修斯在本书中,却出人意料地表达了对公众追捧这一理论的担心。
阶段/成熟理论的问题
马修斯认为,皮亚杰有一种特殊的天赋,使他能够想出具有以下特征的实验:
1. 易操作、可重复
例如皮亚杰的守恒实验,不需要设备,也不需要“适合的儿童”,在家就能做。这种万无一失的可重复性让我们坚信,其中一定蕴含着更深刻的道理。
2. 能产生引人注目的结果
这些结果放大了不同年龄孩子的差异。例如为人津津乐道的黏土实验。当实验者将一只黏土球压得非常扁,同时轻轻地压一下另一只重量相同的黏土球后,问孩子:“两个球还一样重吗?”儿童欢快地指着更厚的泥巴说:“那块更重!”这样有戏剧性的结果足以让我们大跌眼镜。他让我们相信,我们对孩子是无知的。家长需要专家、理论家告知儿童究竟是什么。
3. 实验结果展现了认知发展与年龄增长的高度关联
这种关联如此强烈,以至于让我们相信,儿童的认知发展,甚至各方面的发展,都是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的过程,一个被几个固定节点隔开的逐渐成熟的过程。
让实验易操作、可重复,产生迷人的、与年龄强相关的结果——皮亚杰的这三点天赋使他的实验犹如变魔术一般神奇。这足以让他的认知发展理论C位出道,成为自带营销属性的“爆款”。
即便许多人已经忘了该理论的详细内容是什么,甚至自始至终都不曾了解,头脑中却留下了一道难以忘却的、宽泛的印象——儿童的发展是一个由低级到高级逐渐上升、不断超越的过程。成年是这一过程的重点,成人脚下的顶峰则意味着“成熟”。
然而,科学本是基于证据与推理的思维方式。若一项研究的证据、论证等等细节被淡忘,结论却被抽离、泛化,变成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信条,那么危险便在眼前了。这种“发展是进步”“成年就是成熟”的观念,容易造成对于“山脚”的漠视。
显然,如果成年人的“成熟”是美好的终点,象征着“原始”“幼稚”的童年总会过去。既然如此我们何必严肃审视童年与儿童?如果孩子总会长成大人,何必关注他们与我们暂时的不同?
而这些不同恰巧是最宝贵的,因为哲思与诗情就在这里涌现。我们又怎么会从山顶走下去,进入那个曾经经历过、却未加思考便被遗忘的世界,听孩子所说,想孩子所想?或许这对于成年人太难了。
或许,你在给孩子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漠视。
更常见的是,成年人站在象征着“成熟”的山顶,盯着奋力向上攀爬的孩子,呐喊着,一双渴望帮衬的手就要把他托起来了。
一年过去,旧的书本、课程、益智玩具就像狗年春节门上印着金鸡的“福”字一样格格不入。旧的刚去,新的就又来了。我们似乎像布置婚房一样,用对五岁孩子的期许填满了他的房间:买了五岁“该看”的书;报了五岁“该学”的课,购物车里满是他五岁的样子。想着娃又大了一岁,心底生出了教养的喜悦、成就与感动和过来人的无限感慨与留恋。
可是五岁的孩子“该干什么”?若不去看看产品标注的年龄,恐怕没人说得准呢。
你看,商家塑造的和家长幻想的儿童的形象混淆了孩子真正的样子。我们甚至已看不见孩子,也不会用心与孩子对话。
有时看着孩子,就像面对现代艺术博物馆里一幅不知所云的画一样。如果面对这幅画,你会想:“这幅画是什么主义、用了什么手法?历史背景是什么?作者是哪国人?”一股焦虑便会涌向心头,阻碍你与作品对话。
同样的道理,如果“阶段/成熟模型”理念成为了一种执念,我们面对孩子的时候,也会时时流露出像背了一肚子菜谱的新手做饭时一样的不安:“我的孩子认知发展到什么阶段了?需要怎么培养他?这么做是不是不科学?专家怎么说的来着?”这种焦虑,也会阻碍你真正地观察、了解孩子,把他变成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。
而时不时的,当孩子像哲学家一样提问,或像圣贤一样伸张正义的时候,我们会被他们戳中,像走了神的学生被突然唤醒一样。
我们会疑惑:儿童的发展有一套标准模型吗?究竟什么是认知?什么是智力?思考哲学属于认知吗?
一方面,如果能够哲学思考也是认知能力的一个侧面,那么它也符合“阶段/成熟模型”吗?如果符合,那么一个人真的是年龄越大,就越能问出哲学好问题,产生富有洞见的思考吗?有多少成年人活在封闭的世界里,习惯了向权威伸手,人云亦云,却把创意视为异端,将批判看作冒犯?那么,如果象征着“成熟”的大人都无法主动思考,孩子是不是更不可能思考哲学了?
但是,另一方面,如果连哲学思考都与认知能力毫无关联,这样一个含义狭窄的“认知”的概念,又会让我们对孩子产生多少误解呢?
哦不对,“认知”和“阶段/成熟模型”这两个词,原本只是科学研究中有精确定义的术语。它被错误简化成了更方便记忆的形式,被泛化到了儿童发展的各个方面,被塑造成了新的“常识”,被商业社会操控,这些都远远超出了一个理论本身。
我们走得太偏、太远了。
所以,为何不回到原点,抛去“几岁孩子应该怎样”的偏见,去重新发现儿童呢?尤其是发现他们与我们的不同,欣赏儿童身上不那么合乎“标准”的东西。
而欣赏儿童一个很好的切入点,就是他们的哲思。马修斯建议我们积极回应孩子自发的哲学思考,并让儿童在成人有意的激励下,富于想象地回应哲学问题。
与孩子交谈,或许你会捕捉到他们不经意间提出的、深刻而稚拙的问题。或许你会意识到,儿童虽然无法严谨缜密地思考,却丝毫不妨碍他们话语中的清新与创意。这也是我们一直提倡亲子对话的一个原因。
在此我推荐大家读一读马修斯的其他著作。除了《童年哲学》以外,他还写了《与儿童对话》。这本书记录了他几十年来与儿童的哲学对话实例,相信会给你启发。翻开这本书的序言,你会首先读到这么一个故事。
五十多年前,一个6岁的黑人小女孩受尽了种族歧视的折磨。可没有人知道,她为什么没有被打垮,反而始终抬头挺胸、勇气十足,甚至还会为刁难她的人祷告。
有人好奇,问她为什么要替这种人祷告。她温和而坚定地答道:“因为他们需要。”他不解,又问了一次为什么。她说:“因为耶稣告诉我们要同情那些像他们一样说话的人。”他问她:“圣经哪里说的?耶稣真这么说过?”小女孩立刻回应道:“耶稣说过。当他快死的时候,他请求上帝原谅那些杀害他的人。”
这一番话足以震撼所有读者的心,把我们脑海里关于“成熟”与“成长”的刻板印象震得粉碎。皮亚杰的理论解释不了这是为什么,“阶段/成熟模型”里找不到这番话的位置。仿佛还是在残酷的冬天,人性的种子在经历了什么以后,迫不及待地发芽了。
目睹这一神迹的人还在怀疑、惊叹:“假的吧,怎么可能,6岁?跟大人学的话吧?”
6岁,怎么就不能呢?
成长不是一条上行的线,时光也不是一座精确的钟。不要把柔软的藤蔓扶成笔直的杉木,把随性的诗句改成冰冷的条文。
儿童是天生的诗人、天生的哲学家。
结语
写这篇文章并不是为了反对科学理论,而是想谈谈对理论的错解。
实际上,理论模型使得我们脑海中本来模糊的认识变得清晰,让我们举一反三。每一种理论都有用。可是换句话说,也都有不适用的时候。所以我们需要摸索,一个模型能在什么情境下,怎样帮到我们。
然而,理论模型就像言语一样,不单能传递信息,也能施加影响力。一个理论可能让大众成为它的信徒,而不是批判者、审读者。这是危险的。因此,我们同样需要看清楚,一个模型会使我们,甚至有意诱导我们忽略什么、误解什么。
归根结底,儿童发展理论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了解儿童。若给孩子戴上了一顶迷人的、名为“成长者”的帽子,实则划清“我们”与“他们”的界限,把他们排出圈外,不去靠近、尊重、理解、欣赏他们,则背离了理论的初衷。
其实,我们在许多领域都能发现“阶段/成熟模型”的身影。“阶段/成熟模型”似乎因其金字塔一般简洁的图像、象征理想的塔尖和寓意努力与进步的坡道这一连串隐喻而受人迷恋。
可是,这样一座金字塔会不会成为塔底人拴住自己手脚的铁链,自我催眠的魔咒?又会不会成为塔顶人制造分化的帮凶?就像是如今被滥用的“马斯洛需求金字塔”,可能会让人误以为,人类需求的发展是一个机械上升的过程,一套固定的程序,连意志也不能改变什么。
而在北京的各个角落里,就藏着许许多多离家的人,他们吃着那样的东西,住在那种地方,却拥有金字塔顶端的梦。
范以文
童行学院编辑
毕业于中科大物理学院
北京线下活动预告
在一个阶级固化的社会里,寒门是否再难出贵子?
机会的不平等对孩子的未来究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?
而父母要如何帮助孩子打破阶级壁垒,更好地掌握自己的命运?
围绕以上这一话题,9月21日周五下午14:30—16:30,童行学院将携手政法大学出版社,请来《我们的孩子》《独自打保龄》两书的作者:美国科学院院士罗伯特·帕特南先生,与童行学院创始人郝景芳、耶鲁大学法学博士刘晗教授,聊一聊穷孩子和富家子在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全方位差距、美国的教育面临的社会问题以及共享教育的意义。
本周五下午,五道口三联书店,景芳等你来,和罗伯特·帕特南先生、刘晗教授不见不散!
更多现场花絮与视频回顾,敬请期待!
本文参考加雷斯·B·马修斯的《童年哲学》
本文图片授权转自著名插画师lost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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